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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

年初参加活动中认识了一位就职于微软的工程师经理老李,他在微软工作了二十年,活动后他主动约我喝咖啡,出于好奇,也想听听这位前辈的经验,我便前去赴约了。

老李03年就在苏州微软分布工作,07年的时候有一批出国工作的机会,和很多现在微软的老员工一样,通过计调的机会,举家搬到了西雅图,一直在微软工作到现在。

老李见面就“关心”我找女朋友的事情,然后又“关心”我工作发展的状况。我说:的确应该多花些精力找女朋友,但对于在大公司里“爬梯子”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最近又分了一部分时间在做创业产品,实在是有点分身乏术。老李听后开始提出他的规划建议:应该把结婚放到第一位,然后在公司内升级做到领导层,和伴侣一起成长,稳定之后再考虑创业。家庭幸福子孙满堂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老李又分享了很多他的人生经验来支撑他这样的规划策略,以及他现在非常满意的生活和工作状态。

我很感谢老李愿意花时间跟我分享他的思考方式和人生规划,也觉得他的人生规划建议非常稳妥。但回家后,结合这几年在西雅图认识的人,特别是从国内计调来美国的这一批70,80后的微软程序员,再加上这两年的经济局势变化和最近2022年底和23年初的裁员风波,我有了一些新的思考。

现在的Meta员工就是20年前老李的模样

在Meta工作半年里认识了一些能力非常优秀的员工,在我看来智商很高,但每天却是在埋头打工,被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占用了大量的注意力,在巨大又杂乱的代码山上修修补补,做着一些对自身毫无益处的事情,仅仅是为了完成这样的任务换取薪水,换取上级的信任,换取升级的机会。不仅如此,他们似乎也不会左右环顾身边的人的状态,Meta内部的PSC考核机制导致人与人之间常常很少有连接,连接人的只是项目指标。

我和几个同龄人吃饭的时候聊天,他们希望可以一步一步爬,从中级工程师做到高级工程师,从初级老板做到高级老板。他们说听到别人做到了高层就能拿到百万美金的年薪,但他们也知道做到那么高的位置需要非常久的工龄和难以获得的运气。或许过几年之后他们会升级成为经理,或许年薪也能上涨不少,或许他们也有自己工作以外的人际圈子,但我总觉得这一眼就能望到头,重复不断在一个地方熬的日子,仿佛就是在认命,认自己打工人的命。再看回老李,仿佛就看到了这些年轻的Meta员工二十年后的样子,年过半百,做着一份稳定的工作,拿着科技公司的高薪养活着一家老小。

时代不同了

如果一切都这么顺利倒也不差,可问题是这一切当下的“高薪”和“稳定”都只是暂时的。08年经济危机之后,美国经历了12年的超级大牛市,科技行业更是在风口上迅速发展壮大,科技人才不论是名声还是薪水都是收获满满,或许也正因这样的年代,培养出了老李这样的一代人的认知。

从19年来西雅图开始,我就在当地的一些职场社团里做志愿者,认识到身边都是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前辈,有稳定的工作和住房,便以为这就是我想成为的样子。但是,在后来共事的过程中,我逐渐开始观察他们这一代人的思考习惯。比如,当我们的产品用户在增长时,一位十几年工作经验的微软资深经历就说:“建多个微信群,统一管理,用爱发电。” 然而在建了二十几个群之后,产品的使用率丝毫不见改善。再比如,当Clubhouse App有一段时间突然爆火的时候,一位号称有创业经验的微软老员工就大力主张把用户邀请到Clubhouse上,然而Clubhouse只火了短短几个月就销声匿迹了。这样的毫无根据拍脑袋随便想出来的决策比比皆是。不仅仅是这些华人老一辈,即便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外国人也经常出现这种毫无根据的决策。或许是过去十几年在科技公司工作的顺风顺水,让这些打工人觉得自己的经验就是成功的真谛。

而事实却是,2022年开始市场下行,科技行业裁员几十万人,没有哪个打工人确定自己能够幸免,微信群那些已经工作十几年的高级工程师还在拖家带口得刷题。然而我身边的这些职场社区过去几年所宣传的却都是以“如何在职场爬梯子”为主题的价值观,几十次活动,上千人次的参与,却没有一个人提问如果裁员了还有什么后路?说白了,这一代人的眼界并没有因为出国留学和经济腾飞而打开,反而是因为身处在科技行业的虚幻泡沫中迷失了自己的定位。更因为从众心理,他们中绝大多数下一代培养出来的人也都是打工仔,最明显的就是广为人知的加州鸡娃现象。

红利消失,认知差异

老李从03年就涉足科技行业,加入国内微软,又抓住机会来到西雅图微软总部,在科技腾飞的几年升职加薪买房养娃,如今看来仿佛一切都是对的选择。然而,这一切并不能完全归功于老李,且不说这十几年的时代的红利,就假设03年老李选择加入国内的阿里巴巴,或者是美团,京东,或许这要比他如今在微软的晋升的更高,收入更多。过去十几年资本疯狂涌入科技业,而如今经济大环境骤变,没人知道下一个长牛市要等多久才能到来,20年前的世界格局很难复制,过去的策略已经不能保证在公司里升级爬梯子就能获得安稳的收入。所以,老李自认为的成功更是一个概率现象,他的建议或许在他的年代适用,但时代变了,红利没了,这样的方法也就不一定适用了,所谓的成功,更多的是“尽人事,听天命”的过程。

2023开年以来,Meta就号称这将是“效率之年”;Year of Effiency,这个概念落实到具体操作就是把公司架构扁平化。这就意味着很多拿着高薪扯皮的老板要变回忙里忙外的工程师,而这些老板曾经也是挤破了脑袋才获得成为现在的职位,这样的政策几乎无异于降级。这和前两年Meta内部的疯狂招人快速升职的局势形成鲜明的对比——20、21年的时候,Meta内部即便是普通的程序员都可以变成“见习老板”,这样一层一层汇报,每个人的手下都是浩浩荡荡的队伍。这很像金字塔骗局(Pyramid Scheme*1),通过发展下线来提高自身价值。而现如今,公司没办法继续招人,没有下线可以发展,只能把原本爬到上层的老板打回原形,再和底层劳力一起竞争,从而维持这个金字塔继续运转。

说回老李,换个角度看,或许老李在过去十几年不论做什么都会“成功”,稳定的在微软混日子,或者在国内加入科技大厂,或者自己创业,或者加入炒房团,大概率都能吃到一波时代的红利。今天他分享的建议也会因为他吃到了不同的红利而改变。又或者,即便他没有吃到最大的那块红利,出于人的本性,他也会自我安慰自己。

寻求改变,跳出舒适圈

十几年过去了,西雅图微软老兵还在教育下一代如何在职场升级当老板,十几年过去了,Meta员工还在信奉资本家洗脑用的公司文化和考核标准。2010年,全网都是托福雅思和留学中介,2020年,到处都是刷题上岸和转码拿大包。直到ChatGPT等人工智能突然来到门口降维打击,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被淘汰。人永远赚不到认知以外的钱。

这让我想到了中国自古以来断断续续的闭关锁国,从康熙盛世,到当今的中国,都是国家强盛之际,拒绝去看外面的世界。当英国人把蒸汽船停在门口,当美国人颁布芯片法案,你就知道你已经输了。不论你把国家朝政治理的再好,百姓再怎么听话,都已经无济于事了,历史往往就是这么残酷。

前段时间我妈跟我分享了一个小叔司机的故事。司机二十多年勤勤恳恳的服侍我小叔的出行,但是突然有一天司机的眼睛出了点问题,小叔只好把他安排到其他销售部门,然而他一辈子只干过司机,销售也不会做,不久便自己主动请辞回家了,现在的生活还需要到处借钱。我想,哪怕这个司机空闲时间学学其他的技能,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的窘境。

这或许就刻在人的基因里,在一个安稳的环境中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思考跳出现有的舒适区,更多人不会想着要离开现有的舒适区。

或许这种“跳不出舒适区”的弱点即便被自己察觉到也不一定能改正。当人努力很久才终于尝到了安稳的甜头,很少有人会再把自己推向挣扎的边缘。往低了说,即便现在的甜头少了一些;比如微软工资一般,但也比之前在国内工作好。往高了说,就是硅谷金手铐,比如Meta的高薪在其他公司很难找到,所以就继续在这儿爬梯子罢了。总之,想留在舒适圈的理由可以有很多,而跳出舒适圈却需要意识和认知的主导。

风险逃避

我在想“打工人”的心态是不是来自这个民族的文化。好像从学校里就盛行这样的风气——谁的成绩好谁就是某某“大神”,在美国的华人圈子里也能听到,称级别高的程序员为这神那神的。或许这一代人对于“神”的认知是把现有的事物做好。可以想象,在他们这一代人还有很多教育资源的差异,很多人没办法获得足够的学习资料,而那些有学习资源的人本质上就在不同的阶层,就像跨越人神分界一般能答对题目,能上名校,能去大公司。而在当下,网络上的学习资源唾手可得,能不能学好更多是由于兴趣和投入时间的差异。从长远来看,一个人的学习能力可以无限逼近已知的领域里的正确答案,而探索认知之外的世界总会涉及各式各样的风险。

或许可以这么说,“打工人”的心态其实就是人本能的“风险逃避”。打工实际上就是完成一个已知的任务,也无需思考,无需承担风险,只要按部就班完成任务,都可以获得报酬,然而这被避免的风险中却存在着更大的回报。比如,顶级的自由搏击运动员一场比赛能赚几十万美金,但创办赛事主办方却拿几千万的收益;同理,工作努力或许可以升职,但工作本身的产出却帮资本家赚更多。另外,那些成功逃避一时风险的人也并不一定能善终,九十年代大家都想进国企,而市场经济却让大批国企失业;类似的,2010到2020年,科技大厂的员工名利双收,而2022年的大裁员让这些大半辈子都混在大厂里的人失业后不得不重新调整生活开销。

分享一则寓言:

主人养了一只火鸡,火鸡觉得主人每天喂他好吃好喝,对他也好,按这个节奏,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能取代主人的狗,成为主人心爱的宠物。结果感恩节火鸡就被端上了餐桌。

正面风险,抓住积极的黑天鹅

在Meta食堂常能看到有人捧着电脑一边工作一边吃饭,我问同事:真的有必要这样忙吗?同事说他很享受这样的节奏,老板要给他更好的年终评级,今年的奖金会比很多人高,而且除了工作之外他也不想别的事情。如果这事放到前几年,我或许会很佩服这人的干劲,而现在到觉得他很可怜,牺牲了自己的时间和生活只能换取一个老板的评级和无法本质上改变生活水平的奖金。他这样的努力或许都可以开一家初创公司了吧!

这个社会的运转规律是以巨额的回报来激励愿意承担风险的创造者,而那些后来居上的模仿者往往只能处于被动吃点残羹剩饭。这一点很像大众对中美两国的印象;美国擅长创新,中国擅长模仿,所谓“劳动人民的智慧”。

当然,两国的国情不同,福利保障等各方面可能也是抑制中国创新的因素。但不可否认的是,创造新的赛道是突破打工人现状的唯一途径。不论是自己创业,还是加入初创公司,投资发展型产业,都是用自身的波动性去以小博大。职场初期的试错成本低,就算失败了,创业快节奏也足以提供全方位的成长和经验。我观察了一些在Meta和各大技术公司的高层VP,通过爬梯子晋升到现在岗位的凤毛麟角,更多的是通过创业,以加入初创公司的经验跳槽。而在社会快速进程的当下,创业公司一旦抓住一只积极的黑天鹅,就够吃一辈子。任何在风口上被吹上天的猪,都已经耐心的当了好几年猪。

引用爱因斯坦的话:“人的差异在于业余时间。” 打工人已经被工作占据了绝大多数时间,且不提没有什么业余时间创造新的赛道,这些人的视听和认知更是被局限在生活的方方面面。20年前人类开始吃加工过的快餐,10年前人类开始接入社交网络,ChatGPT已经开始喂养人类已加工的信息,未来还有更多的元宇宙和脑机接口等等。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打工人是资本家给每一个人预设的角色,打工人的觉醒必定是会越来越难。

“幸福”不同于“满足”

其实我并不否定老李的建议,或许99%的冒险都没有完美的结局,到头来才发现好好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才是稳妥的。然而,正如约翰穆勒在《功利主义》中认为“幸福”不同于“满足”。原始动物的欲望是只需要获得生存和食物就可以满足,而拥有高级官能的人类对幸福的追求是永无止境 ,人不应该从一开始就追求平庸。同样的道理也可以拿亚马逊CEO Jeff Bezos在二十年前采访中提到的Regret Minimization Framework(后悔最小化思维框架)来阐述:“如果有些事情你在80岁的时候想起来会后悔当初没有做,那你就应该去做。”

和老李聊了50分钟后,他的老婆打电话叫他去接孩子。出门的时候他邀请我去他工作之外加盟的一个投资办公室坐坐,后来又短信邀请了两次。或许他找我聊天就是想做我的生意吧,看来忙了大半辈子的微软经理也是非常不容易。


  1. A pyramid scheme, also called a chain referral scheme, is a fraudulent business model in which new members are recruited with promises of payment tied to their ability to enroll future members in the scheme. As the membership pool expands exponentially, further recruiting becomes impossible and the “business” becomes unsustainable. ↩︎